生平虽不富裕,却颇向往古人的乐善好施,于是,我也就常常会收到亲友的馈赠。
“君子之交”,自然是清淡如水,然而我不是君子;大多数接受馈赠的时候,我是安然,欣然,而且陶然。但也会有如坐针毡的时候,其中最不安的是接受来自“穷人”的礼物。
“穷人”?我这样表述并无不敬之意。在我们这样一个唱着“改革开放富起来”的大国,媒体上,挥霍惊人的富翁当然很多,富可敌国的贪官则更是如过江之鲫,可是教书匠日常接触的,大都也还是和我们一样的工薪一族,外表用光鲜衣物遮盖,内里却背负着“房”“老”“病”沉重包袱的卑微之至的“穷人”。
真的!我怕接受那“穷人”的两种馈赠。
首先怕他们杀生。我生活的小城,经济发展可谓波澜不惊,一年四季仍然很大程度地保持着农耕时代的风光(当然,我也承认这几年有了一些现代文明的变化),我的父老乡亲,也大都衣冠简朴,古风犹存。应邀于吉日良辰,我作客登门。大约是“我老人家大驾光临”,抑或地球人都知道我嘴馋贪吃,我往往被隆重招待。我一到,主人不是“磨刀霍霍向猪羊”,却会“四处匆忙找鸡鸭”。散在竹林里、山坡上、田野间的羽族,被一把把的谷子、玉米引诱过来。它们起先悠然自得,点头啄食,紧接着就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大逃杀。主人一面谦恭地微笑,一面麻利地举起菜刀,挥向那倒霉的鸡鸭的咽喉。
其次怕他们送礼。大约感激我的谦和与热情,我走亲访友时,那些熏制的腊肉,烘干的薯条,酱蒸的豆豉,腌制的笋尖,酸缸的萝卜,腌制的雪里蕻老坛酸菜,还有地瓜、南瓜、冬瓜、*瓜、西瓜、甜瓜,统统按季节登场。有些过于好客的主人,恨不得把你越野车里的每一处空隙都塞满。如果经你苦劝未杀鸡鸭,那么临走你无论如何得把这些“不值钱的土货”给带上。
这怎么拿呀?我还是个为人师表的教育工作者吗?外人看来,我不分明是*子进村吗?再说,现代人节奏快,生活忙碌,物质丰富,很多东西短时间无法消受,最后还不是扔掉?
对于杀生,年轻时,我满足于家禽的鲜美肉味,觉得这也是人间美事,不太懂得对生命的怜惜。但近年,年岁渐长,颇觉万物生存不易。凡世间生命,我都想温柔以待。每每大快朵颐之后,渐渐被感知鸡鸭的痛苦刺伤。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
近来我已经明确表示:不食鸡鸭鱼肉,但要蔬菜瓜果。如果实在感觉无肉不成席,那么,去市场上稍微买一点意思一下吧!(呵呵,我有多虚伪,好像去市场买就“仁慈”多了。)
而对于送礼,我耿耿于怀的是这样一件往事。
一位好兄弟,数学老师,交游广阔,热爱生活,嗜食酒肉。因来自农村,他对农村的学生很热情。他受人之托,牺牲休息时间,细心地帮助一农家孩子补课,并让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所做的一切,均尽心尽力,且分文不取。孩子的父母,感动得不得了,绞尽脑汁想送点什么稀罕物给老师,聊表心意。
白天里,两夫妻忙于农活杂务,奔跑于城乡之间;夜晚回到居所——一座临近深山的颇有些年数的土房瓦屋——夫妻俩继续商量此事,嘀嘀咕咕到深夜,最终也没有一个两人都认可的方案。某夜,窗外传来一对山鸡“咯咯啰啰”的鸣叫,夫妻俩大喜。他们经过仔细地观察,花费了好多神气,想方设法,在离他们房屋不远处的树丛密林中,活捉了这一对山鸡夫妻。
谈及山鸡肉味鲜美,我这位兄弟啧啧称赞,口角生涎。
而我听了,心里总是酸楚不堪。当然,这件事谁都没错:农家夫妻是知恩图报,送的礼物又是那么富有特色!而酷爱野味,也谈不上有何欠妥吧?何况,山鸡又不是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
见我有不忍之色,数学老师忍不住揶揄我:“你们语文老师最虚伪,只看到的山鸡鲜艳的毛色和美丽的身体,这些都很虚幻。而我们数学老师最实在!山鸡搬动着两条腿跑来,我眼里看见的是两大块奔跑的鲜肉啊!”
我跟数学老师说,我想去看看那个山鸡的巢穴。他欣然答应,说出衢州城往南,经过廿里、大川,往乌溪江方向去,就在某一座树木森森的野山。让我有空约他,他来联系那农家夫妻。他善解人意地说,允许我去那对山鸡夫妻的“家里”“凭吊伤怀”一番。
我没有告诉他:让我伤心的,其实不是人类嗜好肉食。我想到的是:为什么卑微者伤害的,总是更卑微的生命?
那一对山鸡夫妻是多么无辜啊!它俩在偏远山林里觅食生活,生儿育女,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必须以它们的肉身为农家夫妻的感恩买单?
我所希望的穷人是这样的:
他应该像花儿一样,给几缕阳光就绽放美艳;
他应该像庄稼一样,给几滴雨水就茁壮成长;
他应该像大树一样,给一片天空,就在大地撑一片巨大的绿伞,在人间描绘一道雄伟壮丽的风景。
我希望今日穷人家的苦孩子,是明日世界的幸运儿。
我更希望穷人的礼物,是他们用爱心、工艺、时间和创造性的劳动成就的令人惊艳、让人赞叹、使人心灵震撼的珍宝。
和仁慈的“非洲圣人”阿尔贝特·史怀哲一样,我总是自作多情地祈求,这个世界上不要有任何伤害!所有的生命都值得我们敬畏!无论它是最微小的,还是最宏大的,都带着对毁灭和痛苦的惧怕,都能够以最圆满的方式活着,自然地老去。
时光匆匆,我们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去履约看山鸡窝。几番春雨秋霜,当我再次提及此事,那位爱喝酒吃肉的数学老师,我的豪爽的兄弟,托起眼镜,瞪大眼睛:“什么山鸡夫妻?我什么时候吃过山鸡?”
我晕!
于是,那山鸡的传奇故事,连同我对于穷人家的礼物的想法,就都变成了春天里一缕若有若无带着花香的清风,幻化成盛夏季朦胧月光下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本文作者系“晚上八点”主笔
“浙江教育在线”专栏作家
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