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七年啦。一直想写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但迟迟不能下笔。过去的几年时间里，“父亲”这个词是我不敢轻易触碰的，每当要下笔，都会心痛难抑，眼泪更是以决堤之势无法停止。恍惚间七年的时间过去，总要写些关于父亲的点滴追忆的。
一
我的故乡在华北平原上一个极为普通的小村庄，祖上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人家，父亲出生时上面已有三个姐姐，作为家里的独子，受宠程度可想而知。幼时读私塾，醉心于传统文化，写得一手好书法。在十里八村那些比较开明的老人之中，父亲的知名度是很高的。后来土改时，家里的地都被分出去了，所幸爷爷行医济世得了个好人缘，村里倒也没怎么为难我家，定了个“上中农”的成分。父亲读书不成了，底蕴却在，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些圣贤书，到我幼时还常听他讲起《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等等。
解放后，父亲参加了工作。开始在县人民银行，而后去了农村信用合作社，做过信用社主任。后来，“瓜菜代”来了。一九五九年大跃进到六十年代初，那段吃不饱饭的年代里，新中国面临着成立以来最严峻的经济困难。听老人讲，那个年代哪个村都有被饿死的人。父亲在外工作的每月几十块钱不能维持全家老小八九口人的生计。于是，年，父亲放弃了前途光明的工作，毅然辞职回乡。用他的话说：“那时生产队是靠出劳力挣工分分粮食的，咱家上有老下有小，劳力严重不足，光我一个人在外面吃饱了不行啊，全家人都挨着饿呢！我当时就想，死也要和家里人死在一块啊！”那时，他也不过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却说得掷地有声，义无反顾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父亲回家务农后，小哥哥和我相继出生。那时候村子里有一种说法，“五男二女好命的”“五男二女活菩萨”。我和小哥哥的到来，正好凑齐五男二女，可这“活菩萨”的命哪是什么容易事。那个年代，为了活命卖儿卖女的有之，活活饿死的有之。当时的父亲母亲是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咬着牙把我们哺育成人带出了那样的岁月呢！每当说起这段艰苦过往，父亲总是一句话带过：“你们七个就像嗷嗷待哺的小燕，我负责外出打食，你妈妈负责看护你们。”每每忆起，总是感激父母的不离不弃，不管岁月如何艰难，他们始终咬牙坚持，把我们兄姐七个拉扯成人。
二
细细追思父亲的一生，无数画面涌进脑海，一个鲜活伟岸的形象浮现在眼前：
1.秉性正直的父亲
父亲敢讲真话，无论是在参加工作的时候，还是回乡务农之后，他总是当面提意见，从不背后腹诽。曾听父亲讲，他在信用社工作时，每周都有民主生活会，他在会上经常指出某某同志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一次会后与他关系甚好的一个同事劝他说“会上让你提意见你就真提，老魏，咱能不能别这么实在啊！”父亲说：“咱不是为了帮同志改正错误吗？”后来回到乡下务农他担任大队会计时也是经常给村支书提意见，不过村支书倒也不记恨他，还与他成了终生的好朋友。父亲晚年的时候，每次我回娘家十有八九这个曾经的村支书伯伯都会在我家陪他喝茶聊天呢！
2.较真上进的父亲
父亲总是积极上进地面对生活中的每项任务。在外工作时，因表现突出，他不到三十岁就被提上主任的位置。辞职回乡时，行长几次三番谈话挽留并提出可以派他到离家较近的乡里上班，可父亲说一心不可二用，婉拒了行长的好意。据说离职那天，全行人给他送行并合影留念。回家后，从小蜜罐里长大的父亲参加生产队劳动时也一点不示弱，割麦子还专门找队里的庄稼把式比试。他说“不能把在外工作过当理由，我一定得力争上游！”后来村里成立了弹簧厂，因为父亲在外工作过又有文化，说他见多识广，村支书和厂长轮番请他出去跑业务，父亲推辞不了应了下来。他说“只要我答应别人的事再难我也得想方设法完成，不然对不起乡里乡亲的信任。”果然，从未跑过业务的父亲下河南走江西，经过几个月坚决不懈的努力，父亲竟然超额完成村里交给的任务。
3.重情重义的父亲
父亲十八岁那年和大他四岁的母亲喜结连理，历经岁月更迭，孝敬长辈养育儿女，相亲相爱69个春秋。他对母亲和子女的情义，从在经济困难的艰苦岁月毅然辞官回乡就能看出。很少干农活的父亲回村后，除了完成生产队的工作以外，还在自留地上搞起了多种经营。记忆里父亲先后种过小葱、韭菜、茴香、脆瓜、甜瓜、面瓜和西瓜等，为了多换回点钱，每天天刚蒙蒙亮父母就下地忙活，天大亮时父亲已经推着小车走村串街地叫卖，七、八点钟的时候父亲已经卖菜回来。这时父亲会喝上一口小酒，美滋滋数他卖东西赚回来的钱，一分二分、一毛两毛，最大也不过五毛的票子，卖上几块钱就高兴极了。父母亲还养猪，猪下了崽，等长大些就到集市上卖小猪崽，这一幕幕已刻进我的记忆深处，时至今日依然鲜明如故，永不会忘记！少时艰苦岁月的印记也成了我长大后努力工作的动力。
3.风趣幽默的父亲。父亲乐观向上喜欢交友，乡里乡亲中他爱开玩笑是出名的。叔叔大伯、平辈的哥哥、甚至比我大很多却称呼我老姑的侄子辈，只要有父亲在的地方总是聚拢很多人，总是传来笑声朗朗。我有个外号“二两小酒”。那是在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把我抱在腿上，和邻居在院里说话。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大体说着养闺女的好处。父亲于是说笑着逗我“都说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这样吧，我爱喝酒，等你长大挣钱了管我酒喝，你就是我的二两小酒。”父亲边说边把我高高举起。那段时间，邻居们见了面就喊我“二两小酒”。父亲确实是喜欢喝酒的，却从不多喝。到后来哥哥们相继成家立业，生活条件渐渐好转了，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几杯。所以逢年过节，我们兄弟姐妹送给父母的礼物中也必定是有酒的。
4.爱听京戏的父亲。父亲爱听戏，特别是到晚年的时候，在省电台工作的哥哥给他买了一台收音机。他就每天找到戏曲频道听上几段，《辕门斩子》《穆桂英挂帅》《锁麟囊》《红娘》等等，还总要有模有样得学着老生哼唱一段，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由此，他也在亲朋好友中传播国粹，我们兄弟姐妹也在这样的氛围里渐渐爱上了京剧。
5.心怀国家大事的父亲。一直到父亲87岁离世，几十年间，每天的中央台新闻联播他都必定准时收看。国家每一件重大事件父亲都熟记于心，甚至国际大事、国外领导人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国家每届四套班子的领导简介他都如数家珍，还曾给国家领导人写信，讲述农村现状，也时常告诫我们做人眼光要远，境界要高。
6.爱学习的父亲
父亲幼时上的是私塾，没学过汉语拼音，七十多岁了有一天突然提起要学拼音，后来才知道，他经常翻看现代汉语词典，发现好多他小时候在《百家姓》上没见过的姓氏，所以决心要编一本《千家姓》。开始我也只是当成一时兴起的笑谈，毕竟拼音的难度不下于一门新的语言，一位古稀老人从头学起又谈何容易呢。没想到仅仅几个月过去，父亲竟真的坚持学会了拼音，还用着查起了字典，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三次翻透《现代汉语词典》逐字逐句细查。于是，时年74岁的老父亲真的从词典中把个姓氏全部摘录下来，手书成一本《寻集新增千家姓》，生僻字边还加上了读音。后来父亲故去一周年的时候，为了纪念父亲，在省里工作的四哥把父亲手书的《寻集新增千家姓》采用影印技术刊印出版。看着这本书，忆起进入老年后的父亲经常就一些新名词来不耻下问地向我们请教，还规定自己两三天背诵一首千家诗里的诗词。那样好学的父亲，当是吾辈一生的榜样。
父亲74岁时写的《千家姓》7.会书法的父亲
父亲的书法在全村里都很有名气。农村人讲究红白喜事，他就一向是受人尊敬的帐房先生；而每逢年根底下，从腊月二十三前后开始，来家里求春联的人就络绎不绝，不管是陈家的、王家的、高家的、还是当家五族的，只要乡邻们拿着红纸找到父亲，说句“您受累写幅春联吧”父亲总会高高兴兴地裁纸研墨在炕上放好桌子写起来。我们自家的春联更是重头戏，早间还年年变换内容写些紧跟形势的话，后来到了他七十岁以后，大门春联内容就固定下来“椿萱并茂”“兰桂腾芳”，每年换联不换字了。父亲解释说这是有讲究的，椿树代表父亲萱代表母亲，“椿萱并茂”是指父母健在，“兰桂腾芳”则比喻子孙昌盛显达，这是出自父亲幼时读私塾时学的《幼学琼林》里的句子。
8.会写书的父亲
父亲一生亲手写过四本书，这其中是有故事的。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前后几年时间里，家里能否吃饱饭都成了问题，再无余力让孩子们上学，彼时正值适龄学习的大哥二哥和大姐只能早早辍学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帮助养家。最终还是耽误了三个兄姐的学业，只断断续续念了几个学期，字也识得有限，这成了父亲心中的一块心病。年老后的父亲经常说对不起他们三个，每每为此伤感时，我也曾相劝：“您没把我们卖了换粮食，全家人能渡过难关活下来已属不易，哥哥姐姐们不会埋怨您的！”听过一句话说得很好：世上只有儿女亏欠父母的，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哪里有什么对不起儿女的。可父亲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总是想要弥补。于是在他75岁的时候，按大哥二哥大姐三人的性格和学习程度，编写了不同内容的三本教科书，让哥哥姐姐补上这一课。
父亲75岁时给哥哥姐姐手书的课本三
父亲也不是完人，他也有缺点。比如性情刚硬，脾气暴躁，为此几个哥哥都没少挨他的揍。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为人父母的已经把他们认知到的最好的都给了我们，为人子女的除了感恩便无以为报。
母亲去世的日子是阳历6月6日，仅隔45天之差，父亲就在阴历六月初六这天追随母亲而去了。他生前曾多次说：“我跟你妈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妈妈这辈子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她孝敬公婆，疼爱子女，年轻时吃过很多苦，我这辈子是还不上她的恩情了。”这45天对父亲来说是夙愿得以实现，可对身为子女的我们来讲却只能成为一生的心结。
父亲，转眼间您离开我们已经七年啦，您在天堂，还好吗？您对我们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儿女们会永远铭记于心！
曾看过一篇文章，说父母亲人的离世不是爱的终止，而是换个方式存在于我们生命的每时每刻。是啊，父母的爱会永存我们的心中，我们的血液中，我们那酷似的神情中！
正如毛阿敏在歌曲《天之大》中唱道“思念何必泪眼，爱长长过天年……天之大，唯有你的爱完美无瑕，天之涯，记得用心传话……”
亲爱的父亲，生前我没有这样深情地叫过您！希望来生我们还能遇见，让我还做您的女儿，也好弥补今生所有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