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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每一年春节过后,苦命的何袁氏都要去磨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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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插图

文/江子

吃过早饭,何袁氏就筹划着去磨盘洲拜菩萨。她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去磨盘洲的路程并不算太近,因此就希望能尽量轻装前行。她知道拜菩萨用的香烛鞭炮磨盘洲可以现请,随身只需带足香火钱就行。

正月元宵刚过,按理天气依然寒冷,早上的霜依然铺了一地,可平日里冷冷的太阳到今天却有些火热,刚刚到树梢就把还贴着着红彤彤的春联的村子晒得暖和,村子里留下的几个老人已经争先恐后地把被褥抱出来晒了。

她还没走到村口就感到身子在冒热气,考虑到要不了几个时辰就可以回转,于是又返回家中脱下了儿子媳妇买的她本来就嫌笨的羽绒服,同时落下了媳妇留给她她却觉得用不着的手机。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地上了路。

何袁氏走在去磨盘洲的路上。从她的村庄杨家岭到磨盘洲有七八里,一个来回也就十五六里,如果换作比现在年轻几岁,她并不需要太多时间。现在虽然已经八十岁了,可她耳不聋眼不花,腰板称得上硬朗,腿脚也还灵便,虽然体力不比当年,可包括往返加上在磨盘洲敬香逗留花上三四个小时也绰绰有余。

中午饭食,只要口袋里装上一点还来不及吃完的年货就足可以对付。太阳朗照,天地间宛如编织着万千金线,金*的油菜花在路两边绽放,满目的金*让走在拜菩萨路上的何袁氏有一种居身光明广大、菩萨塑金的庙宇之中的错觉。许久没有亲近和打量的田园景色如此怡人,何袁氏的心情不免愉悦了起来。

从杨家岭到磨盘洲,要过几个村庄,走一座桥,上下几个小坡,要穿过一大片旷野,直到远远看得见村庄……这段路,何袁氏走了三十多年,她当然是再熟悉不过。

三十多年前,她遭遇了一场天大的变故。她的丈夫,一个看起来身体壮得像牛的庄稼汉,顿顿吃得下三碗干饭的中年男子,突然病亡,丢下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给她。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这个无辜的人,承受了最为严酷的刑罚。她感到天都塌了。

死去丈夫的可怖面容,镜中自己急剧消瘦不成人形的样子,孩子们因父亡而变得病态的、隐忍的、可怜巴巴的眼神,都让她产生一种命运里有恶*随行的错觉。她当然义无反顾地挑起生活的重担,把汗水摔在地上,指望几亩薄田能淘出金子,一块硬币恨不得掰成两半,自己身材再瘦小,两手一无所持也要挣扎着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可是,她需要命运给她一个说法,她到底有何错,为什么把这么重的惩罚给她。她需要天地间有一个依靠,一个信念,在她每次快扛不住的时候能支撑她继续。她更需要一个保护神,保佑她的生活再也不要出什么纰漏,保佑她的孩子们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地长大。

这个可怜的人把日子过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已经到了一根稻草都可以压死她的地步。她的孩子一有头疼脑热,她就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窗外一声乌鸦的聒噪,饭桌上一只饭碗的失手打碎都会让她疑神疑*,一颗偶尔出轨的火苗,都让她怀疑是一场火灾的索引。她多需要有谁能给她搭把手!在村里同样苦命人的引导下,她开始走向了磨盘洲。

村里同样苦命的人说磨盘洲的菩萨最灵验,并且对乡下人最为慈悲。村里人举例说谁谁谁向磨盘洲的菩萨求子得子,谁谁谁久病不愈,向磨盘洲的菩萨祷告结果不出一周竟奇迹般痊愈,谁谁谁家的牛不见了也向菩萨问询结果牛自行回了家,谁谁谁长期到磨盘洲拜菩萨全家没病没灾,儿孙出入平安,老人颐养天年。在某年春节过后,何袁氏跟着村里的苦命人,第一次来到了磨盘洲,站在了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言不发的菩萨面前。

何袁氏记得她第一次到磨盘洲的情景。在菩萨面前,她有些慌,好像她是一个做错事眼神躲闪的孩子,而菩萨就是威严地盯着她看的爹和娘。因为是头一次来,她还不能做到从容,头也是磕得潦草不堪。

她在心里把自己的苦楚向菩萨说了一遍,因为苦楚太多,她在蒲团上待的时间就有些长,让村里与她同来的人颇有些不耐烦。她还斗胆在心里询问了菩萨,为什么让她遭遇那么多的苦,给她这个从未作恶的女人施以如此重的惩罚。

她当然也向菩萨求了福,祈望菩萨能保佑她的生活不要再出什么差错,儿女们能平安健康长大。她祈愿她那死*丈夫的死抵消掉她家命运里该有的不幸,如果这个家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孽债未还,如果还要有报应,就请全部应在她的身上。

到了最后,她担心菩萨没听清楚她说的,就在心里把所有的话复述了一遍。也许是她的苦过于沉重,也许是她担心菩萨因为她的祈求太多无法全部满足,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直至失控哭出了声。

《回乡记》作者江子

从磨盘洲回来后,何袁氏隐约感觉到菩萨应了她的祈愿,成了她的家庭中隐形的成员。一些细微的征兆可以证明这一点:她的失眠变好了。她的头发不再大把大把脱落了。她的只有两三岁的儿子让她揪心的咳嗽自行止住了。她家的牛怀上了小牛崽她也认为是菩萨的功劳。她种的一棵南瓜苗少有地结下了十多个硕大的南瓜,她也认为是菩萨暗中施了援手。

因为自觉与菩萨搭上了关系,她的心不再是整天空落落的,而是没来由的有了安慰。有一天她从镜中看到,她的那张曾经在突如其来的厄运中如纸惨白的脸又恢复了些许红润,嘴角不由得绽开了笑意。

从此每一年春节过后,她都要去磨盘洲拜菩萨。每年观音菩萨六月或九月的生日(传说观音菩萨有三个生日),如果她有闲暇,也会去磨盘洲拜一拜。她有时和村里同样苦命的人去磨盘洲,有时候她会孤身一人去磨盘洲,为的是能让菩萨见证她的诚心,能更清楚地听到她的苦辛和祈愿。

每次去磨盘洲,她会首先还上前一次许下的愿,感激菩萨应了她的请求,然后重新许上一个新的愿。由于经常去拜菩萨,她已不再是初次时的潦草和慌张,而是从容,笃定,庄重。她把香插得整齐,比往自己头上夹上发夹还要认真,头也磕得端庄有序。

每一次跪拜,都可以看出她要低到尘埃里的决心,每一次双手合十的祷告,她的眉宇间都充溢着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菩萨的虔诚。

几十年来,何袁氏感觉自己从菩萨那里得到了太多的好处。她的孩子们缺衣少食却个个长大成人。他们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缺席就心虚气短缺精少神。她的三个女儿都先后成了妻子、母亲。她的女婿都是本分人。她们的孩子个个都聪明伶俐。她最小的幺子福米早在十多年前就跟着村里的年轻后生去了广东打工,成了广东许多公司争抢的高级模具师。他也早在十多年前结婚生子。

她这个苦命的寡妇,先后成了外婆、奶奶,成了由她衍生的大家庭的头面人物。那是一个祥和的大家庭,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人,都富足有余,平安有余,积善有余,身体康健有余。村里当年一起与她去磨盘洲拜菩萨的苦命人经常笑说她是一根苦藤上结了甜瓜。想想三十多年前的疾苦,看看今天儿孙满堂的好日子,何袁氏有理由认为那都是菩萨给她的馈赠。

何袁氏应该对磨盘洲的菩萨感恩戴德。何袁氏应该经常去磨盘洲走一走,多向菩萨嘘寒问暖,像任何一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样。可是何袁氏已经有三五年没有去过磨盘洲了。何袁氏感到自己对磨盘洲的菩萨亏欠得太多了。她的心里常常涌起天大的不安。

今年春节刚过,她根本不听媳妇和孙子要她一起进城的苦口婆心的劝告,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家中。趁着这难得的艳阳天,她从家中走出,不紧不慢地走在了通往磨盘洲的路上。

空气中的油菜花香让人迷醉。路边的水渠中流水潺潺,十分悦耳。鸟的叫声让人疑心春天已临。走了七八里的何袁氏也没觉得太累。她来到了磨盘洲,心满意足地又跪在了菩萨的面前。她虽然已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妪,可是在菩萨面前,她感觉自己依然是一个爹娘怀中需要呵护的孩子。

她燃香,磕头,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向菩萨和盘托出她的念想。她首先当然要感激菩萨这么多年来对她这个苦命人的支撑、护佑,是菩萨的援手让她有了相对安稳的今天。她依然祈求菩萨能继续保佑她一家老小命里风调雨顺,脚下出入平安。

她祈望菩萨能给她的已成家庭主妇的三个女儿的命里再加点蜜,让长期在广东打工谋生的儿子福米多一点好运少一点风雨,她那十来岁的孙子还要多有三分聪明,她与一起陪读的儿媳瑞英能多一点相互理解和宽容就更好。

因为想到自己可能要得太多,有一会儿她的脸变得红了起来。然后她祈求菩萨的谅解,因为自己年事已高,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她的生活这几年也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变化:形势逼迫,乡村教育不成样子,她只好离开了村庄,与儿媳一起去了几十里外的县城,做了孙子的陪读。她已经再无时间和精力年年来磨盘洲拜菩萨。以后的她,只能把菩萨装在心里,只在每月初一、十五,燃香向着磨盘洲的方向遥祝祷告。

及至末尾,她看看时间还充足,还和菩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比如乡下没人种地,村庄没人留守,村子里空荡荡呀,早上鸡叫听起来都有几分瘆人,菩萨怎么不管管,等等等等。她想这话说给儿媳听儿媳会嫌她啰唆,但在慈悲为怀的菩萨面前,一切都无须遮掩,即使她说错了菩萨也是会原谅的呀。

何袁氏肚子有些饿了。她向守庙的人讨了一碗水。和着水吃完了她带到路上的年货,她慢慢起身走出了磨盘洲。一路上她都不停地向着磨盘洲回望,直到磨盘洲在视线中变小、消失,才心满意足地往家的路上走。

拜过了菩萨之后,她的心情是愉悦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坦然。她想她的心愿已了,明天她该乘车去县城,一心一意与儿媳一起在某间简陋的出租房里做孙子的陪读。在孙子的诵读声中终老,其实也会是一件不错的事儿呢。

此刻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油菜花香在空气中飘荡,鸟的叫声里没有丝毫不祥。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水渠前。那是一条其实不宽也不深的水渠,多少年来她往返磨盘洲能轻松迈过自不在话下。她满以为这一次也一样不会挡着她,结果她的运气并不是太好。她掉下去了。水渠两边的土块纷纷坠落。

本文为江子所著《回乡记》,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回乡记》

江子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年12月

作者江子出生于赣江以西,曾经出版过乡村主题专著《田园将芜》引起过较大反响,而这本《回乡记》就是《田园将芜》的续篇。《回乡记》以吉水赣江以西区域的历史与现实为研究对象,全面田野式考察农民进城、传统留存、异乡与故乡、出走与返回、新乡贤的责任与命运等,以图全息呈现一块经典乡土的历史与现实,为当下的乡土中国留一份证词。中国现在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期,这种变局,乡村的变迁是其标志。江西是农耕文明最有代表性的省份,通过书写新的历史节点江西乡村的常与变,可以解码当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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